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牙疼成癌
我叫刘星宇,今年52岁,湖南益阳人。我自己买了辆三轮车在乡下送货,老婆在县城一家超市上班,两个女儿也都大学毕业有了工作。
我和老婆的收入虽然不是很高,但我们勤劳肯干,在农村也算是中上水平了。如果没有得癌症,我觉得我的日子就像地里的南瓜——越老越红。
可一次牙疼,把这一切画上休止符号,医院与家之间来回奔波,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,在放弃与坚持中艰难抉择。
年4月10日,我因拔牙后一直疼痛,去牙医馆复查。牙医说我口腔里长的东西,叫我赶紧去医院看看。
为求安心,次日,外甥送我到长沙,在小女儿的陪同下看了医生。医生说要做活检,只给开了点药,要我一个星期后再来取结果。
我心里开始不安,人也闷闷不乐了。女儿和外甥安慰我,说也许没什么事,先别胡思乱想,等结果出来再说。
一星期后,我再次去长沙拿结果,却被告知需要交元做进一步活检。
我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,老婆更是吓得变了脸色。医生安慰我们,说已经确定是肿瘤,进一步检查是确定良性还是恶性。不过无论哪种结果,都需要做手术切除,要我们留下联系方式,等医院通知过来住院手术。至于检查结果,再过10天来取。
10天,这个最稀松平常的数字,成了我生命中最长的煎熬。我期盼着快点出结果,又害怕出结果。
4月27日,侄子打来电话,说结果是他去拿的,没什么事,叫我放心。
我敏感地从他努力平静的语调中捕捉到了一种不安与担忧,故作轻松地笑道:“医生说不管什么结果都要做手术,只要切了不疼了就行。”
晚上,医院信息,要我29日去住院。两个女儿也决定轮流来陪护我。
我上有一个姐姐,下有一个弟弟,除了过年聚一下,平时各有各的事,好像并不怎么亲密。
特别是和弟弟一家,因为我生的女儿弟弟生的儿子,我老婆总说我父母重男轻女对她和女儿不好。加上那时一大家子住一起,总有一些鸡毛蒜皮的矛盾。时间长了,意见越发大了。
有一次不记得为了什么事,我老婆和弟妹吵起来,顺手拿高压锅敲破了弟妹的头,去医院缝了八针。
我弟弟性子木讷,在家是个甩手掌柜,什么事都不操心的。当时这事闹得很大,虽然我们兄弟没吵架,但明显疏离了。
弟弟一家去长沙后,我们更应了那句老话:分了家的兄弟如邻居。我们兄弟不说是邻居,也就和普通亲戚差不多。
所以那次去长沙检查,我也没跟弟弟说。想着可能是女儿跟他们说了,侄子才去帮我拿结果的。
这一次,所有人都齐了心。弟妹迅速作出安排:因疫情影响,医院不准多人陪护,考虑到家里还有鸡鸭,我老婆还要上班,我自己行动自如,生活自理能力也不错,让女儿们轮流陪护,侄儿和外甥帮忙跑腿,叫我老婆留在家中。
住院期间,弟妹主动当了调度员,按两个女儿的行程,衔接不到的地方让侄子和外甥代替,无缝对接把我的一切安排稳妥。
手术前没有检查的日子,她叫侄子接我去她家,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,东拉西扯拉家常分散我的注意力。
弟妹说我这是早期,做完手术就好了,还列举很多手术成功现在还好好的实例,来宽我的心。
那感觉,好像我们从来没有闹过矛盾,一直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。
姐姐也打来电话安慰我,说现在医学发达,什么病都能治好,老娘在家她也会帮忙照顾,叫我放宽心。
我哪能放宽心?同病室的全是口腔癌患者,有的做完手术,两年后复发又来手术的。每天听他们说这些,加上脸越发肿得大了,疼痛也越发密集厉害,我也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。
可我还是心存侥幸,也许事情没我想得那么糟糕。我上有七十多岁的老娘,下有两个未成家的女儿,我还没满52岁,老天爷怎么可能让我得绝症?
02
生死攸关的一星期
我一直没敢问检查结果,直到医生找我和女儿做术前谈话,我才知道我的病有多严重!
医生说我是腺鳞癌晚期,估计已经侵犯到眼睛和淋巴了。这次手术,我的右脸以鼻翼和耳朵为界线,上至眼睛,下至脖子上的淋巴,可能要全部切除,然后在大腿上植皮修补颌面。
也就是说,这次手术后,我整个右脸只剩一张植上去的皮了!
我整个人都傻了!我虽然是个农民,但我平时挺注意形象的,这样半人半鬼不说,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!
我想打退堂鼓了,可癌细胞引发的疼痛,已经让我的头摸都不能摸了,我也不想这样活活痛死。
老婆和两个女儿都说要我治,姐姐弟弟外甥侄子也都鼓励我勇敢面对。
我有几个朋友还特意从老家开车到长沙来看我。
一双双鼓励的眼神,一个个沉甸甸的红包,我第一次觉得,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,我身后还站着我的女儿,兄弟,亲人,朋友。
虽然还是心里没底,我还是鼓起勇气准备手术。
弟妹亲手为我准备了要用的东西:湿纸巾、卫生纸、毛巾、纸笔、一次性杯子……
我弟弟一家请了假,姐姐、外甥和老婆也从老家赶了过来,大家准备一起让我上手术台。
医院跟我们讲好了,我是5月10日周五上午第2台手术,大概就是10点开始。
结果在早上7点多医生临时通知我们,皮瓣医生紧急出差,手术临时取消,推迟到下周一,也就是13号再做,预定是上午第一台。
听到这个消息,我像打足了气的皮球,突然被钢针扎了一下,一下子就泄了气。
各种纷扰的情绪像泄洪的窨井,汩汩地往外冒,我想哭,想闹,想骂人,想……最后却只能倒在床上,无声地叹息。
弟弟见我愁眉苦脸,就叫我们都去他家吃饭。医院也相隔几十公里,只是为了让我宽心,侄儿每次都抽时间接送,没让我挤过公交车。
三家人在弟弟家集了合,在一屋子的热气腾腾中,我焦躁的情绪稍微安定了一点儿。
我想,现在的我就像无意中深陷沼泽,如果真的是命中注定,那我的挣扎只会加速死亡。
可我还不想死。既然不想死,那就接受现实配合治疗吧,也免得亲人担心。
周末,两个女儿陪着我去游了橘子洲,参观了博物馆,走得又累又乏,回医院反倒睡着了。
周一一早,医院来送我。医生也说了,手术后在麻醉室住一天,再转重监室住几天,等病情稳定了再转普通病房。
因为我的手术比较大,风险也很大,医生很人性化地没把亲属赶走,让他们送我到手术室门口。
坐在候诊厅里,我回头望着门口乌泱泱的亲人:老婆,女儿,姐弟、弟妹,侄子外甥……
我扭着头,忍受着脖子的酸疼,痴痴地看着门口的亲人,我的心脏怦怦乱跳,如战鼓乱擂,他们也饱含热泪望着我。
我想,我站着走进了这扇门,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姿势出去?也许,这一走,就是永别也说不定呢!
传说中的生离死别,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?我鼻子发酸,一次次把眼中的水雾逼退。
我又担心,听说做手术都要给主刀医生和麻醉师送礼的。可附二的医生特别忙,基本没在办公室坐班,我包好红包随身带着,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去。
都说兵马未到,粮草先行。我怕因为没送礼,医生会不会就不那么用心?
脑子里胡思乱想着,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,又好像一瞬之间,听到医生叫我的名字,我站起身来,再次回头看了眼门口翘首以盼的亲人们,跟着医生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手术室,按吩咐在手术台上躺下。
医生再次核对姓名无误后,拿一个喷雾朝我脸上喷了几下,我就昏睡过去。
我醒来时,眼前如雾如絮白茫茫一片,耳边传来嗡嗡嘤嘤的说话声,仿佛来自天边。我心里一惊:莫非到了阴曹地府?
我想支起身子看看,发现身体似乎有千斤重,双手像绳子一样软绵绵的,根本不听使唤。
我想说话,可喉咙里呼噜响着,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。
“醒了?醒了好,醒了好!”一张被口罩和帽子遮挡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脸,出现在我的眼睛上方。
原来我还没死,我认出那是医生的蓝色工作服,那眉眼弯弯的样子,可以想象口罩下的笑容一定很甜。
“8床,你的手术很顺利,不用担心哈!”笑脸医生点点头,柔声告诉我:“因为手术部位在口腔,给你做了气管切开术。来,你现在用力咳一下试试。”
我正感觉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,有点喘不过来。听医生这么说,我竭尽全力咳了一声。
只见一股血柱直冲天花板,遇上阻力一散而开,雨点般落下来。
“哎哟!赵医生,你的衣服帽子全脏了,脸上也是血痰!”随着一声惊叫,刚才那柔美的声音回答:“没事没事!咳出来了就好,咳出来了就好!”
我的头不能动,看不清医生的表情,但是她声音中透出如释重负的欢喜,是真真切切的。
我放下心来,原来不管送不送礼,医生救治病人的心都是一样的,他们都希望病人一切顺利。
医院通知,叫她送护理用品来。
她和弟弟一起来了,他们一人握着我一只手,弟弟红着眼眶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女儿告诉我手术很成功,眼睛没有切除,下颌骨也还在,要我安心。还说她先回去上班,等我转普通病房了再回来照顾我。
下午,我听到医生说要转重监室,随后被推了出去,换到另一个地方。
我的身体连着鼻饲管、输液管、化痰管、导尿管……还有各种连接仪器的管子,木头人似地躺着。
药劲过后,我只觉头木木的,胃里翻腾得厉害,脑子里闪过那些好吃的,更觉得饿得慌。
我敲了敲床沿,一个护士赶紧过来问我怎么啦?我接过她手中的纸笔,费力地写下一个字:饿!
护士说配备的营养液够我的身体需求,怎么会饿呢?
可我真感觉好饿,眼巴巴地望着护士,想要她帮我想想办法。
护士见状,只好用一次性杯子冲了点牛奶,用注射器注入我喉管。
人们常说最难受的地方是监狱。可在这重监室,我感觉比监狱更难熬。
我不能说话不能动,全身未着寸缕,连大便都只能在护士的帮助下,在床上解决。
在这阴凉的屋子里,我分辨不出白天黑夜,昏昏沉沉睡一阵醒一阵,迷迷糊糊中,感觉有人不时在我脖子上擦拭。
我后来才知道,我咳的痰不断从气管切口喷出,如果不及时清理,堵住了出口,我就没法呼吸了。
03
经历了生死,才知什么最可贵
5月18日下午3点多,我在重监室住了4天,医生临时通知我转普通病房。
这时问题来了,我大女儿回广州上班去了;老婆在老家,一时赶不过来;小女儿才工作不久,已经为我请过好几回假了,不好再请假。
重转普的护理很重要,可我的亲人都赶不到,医院一下子找不到护理我的人。
大女儿想要我再待一晚再转,这样她19号一早就可以赶回来照顾。可我已经特别想出去了,而且如果我不转走,麻醉室的病人就没法转下来。
医院不断给女儿打电话催促。无奈之下,大女儿只好给弟妹打电话说了这事。弟妹马上叫弟弟请了假,两人打车赶过来。
那天下着暴雨,又恰逢下班高峰期,医院不断地催,他们堵在路上干着急。
最后医生在确定我的家属赶了过来后,把我送到了普通病房。
5点多,弟弟两口子赶了过来。再次见到亲人,我百感交集,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弟妹:手术比预期的好很多,不用担心,过几天我就可以回去了。
弟妹点点头,又给我打了个大红包。
她上次已经打过红包了,而且这段时间实在麻烦他们太多,我挥挥手表示不要。
弟妹脸上挂着笑,声音有些发哽:“你拿着,我们、赚了一个哥……”
她别过脸去,我看到她抬手抹了把脸,把红包放在我枕头下面,又叮嘱弟弟注意看床头的护理医嘱,注意帮我清理痰和血水。
见我嘴唇干燥得几乎开裂,她又接来温水,手把手教弟弟用棉签帮我擦拭润湿。
当晚,医院,整晚未睡照顾我。他平时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,这回却毫无怨言地侍候我,虽然有点笨手笨脚,却是实心实意。
直到第二天我老婆和女儿赶到,弟弟才回去休息。
望着弟弟疲惫的身影消失在门口,我忍不住泪眼模糊,这个寡言少语的弟弟,虽然通晚没和我说过一句话,可他眼里的疼惜是显而易见的。
哪有什么疏离?这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怎么也割舍不断的。
5月21日,医生拆除了气管切管,我可以讲话了。又住了两天,医生说我符合出院指征,可以出院了;嘱咐我一个月后来复查,有条件的话,后期最好去上海肿瘤看看,那边的质子重离子放疗效果不错。
5月23日下午,侄儿抽时间过来帮着办理了出院手续,外甥开车接我们回了家。
车子刚到家门口,早已在家等候的亲友邻居纷纷围上来,扶的扶牵的牵把我拉进屋,几个女的还悄悄抹眼泪。
当时我右脸高高肿起;一条黑线从右眼角沿鼻翼至人中延伸到脖子上,像趴着一条丑陋的蜈蚣;歪着的嘴角不时有涎水流出;鼻孔也渗出血水。那样子,恶心而恐怖。
可没有一个人露出哪怕一丝嫌恶的表情,有的只是心疼与担忧。他们给的红包,我都一笔笔记录下来。那些数字,都是沉甸甸的情分。
知道我只能吃纯流食,好多人送来牛奶、蛋白粉,鼓励我开导我。
半个月后,我可以吃半流食了,脸也一点点在消肿,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。
因为疫情出行不便,加上我和老婆都不会讲普通话,综合考虑,最后决定医院问下情况再说。
侄儿打印出拿我的病历,医院咨询,听说可以做,马上帮我预约放化疗。
现在,医院做化疗。医生说半个月后再开始放疗,放疗6周后再化疗。
上星期六,弟妹打电话要我们过去吃饭,她特意买了只土鸡炖给我吃。
聊天中,我才知道那次侄儿拿结果,是弟妹听小女儿说起,怕万一情况不好,女儿年纪太小受不住,主动提出要侄儿去拿的。
以前,我一直以为赚钱才是最重要的,以为任何一种关系都是利用关系,只是所图不同而已。
对这个弟妹,我也有些不满,认为弟弟太老实,什么事都由着弟妹的,太窝囊了!她这么说话直脾气急,还不是仗着生了个儿子吗?
这一场病,我才看出人性本善,是我自己太过狭隘,把一切想复杂了。
前路漫漫,我只有积极配合治疗,这一辈子才有机会去还亲友的那些情。#十月动态激励计划#