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把父亲当作反面教材来提醒自己:他脾气暴烈,而我,要做到斯文有礼;我不想因为一句轻描淡写的“不得已”,让孩子独自长大,故此我做好万全准备,才有了孩子。
我一度认为,我不像父亲。可直到某天我却悚然发现,他的影响无处不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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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有味丨连载71
今年5月,父亲打电话来,仍旧是直奔主题:“老大,听说今年梅子结得好得很,你妈问你要不要喝梅子酒,她给你泡两坛。”“我妈弄梅子酒?”我有点疑惑。母亲远远地插了句:“你想泡就买起泡噻,问老大做啥子?她又不喜欢梅子酒。”父亲在那头自问自答:“不喜欢就算了嘛。老大不要,你就少整点哈,没得人喝哟!”“我又没说要整。扯半天,没说到正事。”母亲不给面子地戳穿,远远地说,“你爸想问你,还要不要喝广柑酒?”“就你话多!”父亲吼道,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,“没得啥子事,上午开了坛年前泡的广柑酒,味道很安逸,问哈你要不要,给你寄两斤过来。”我看了看柜子里还剩大半的酒,微笑着回答:“要得。”重庆人好白酒,尤其是烈酒,50到60度最佳。红酒在当地是没有市场的,啤酒只能算是带点酒味儿的饮料。当地的果酒,也是烈酒做底,与商超酒吧里讲究颜值情调的果酒不能一概而论。我家就有许多果酒,是我父亲泡的。春夏有木瓜酒、青梅酒,秋冬有广柑酒、人参酒。在我尝来,木瓜酒虽清却涩,青梅酒虽香却酸,人参酒虽补却燥,唯广柑酒香甜清润,最得我心。父亲做广柑酒,没什么花哨的讲究,用的是最原始最简单的做法:广柑剪下,洗净晾干水气,然后均匀切成4瓣,整齐地码在酒坛里,堆至半坛,丢进大块冰糖,最后倒入60度的江津老白干,密封3月以上即可。需要注意的3点是:切广柑的刀不能有油腥,密封一定要好,启封不能太早。前一年入冬后下来的广柑进坛,等过了4月的梅雨季,就能喝到这入喉绵润、回味悠长的广柑酒了。别人泡果酒纯粹是物资匮乏时的无奈之举——白酒价贵,待客多是勾兑的散酒,气味辛辣且易上头,而将各色果子提前入坛浸泡,放置一段时间后,酒的味道会柔和顺口很多。而我父亲泡果酒,则是为了面子。他舍得放冰糖和果子,如此花大价钱泡碗果子酒的人,不是有钱,就是讲究。而我,也是他的面子。我启蒙早,5岁就上了小学,班上年纪最小,却从来都是第一名。教我的老师是远房堂叔,得意于自己的教学水准,四处鼓吹我是个读书的好苗子。父亲深以为傲,家里来客,总要领我去见。吃饭时我可以上桌,不必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只能和母亲一起在厨房里吃点残羹冷炙。上桌前,我被父亲教导了数次,要大方得体地问候:如何称呼,如何问好,如何招呼入座。开席的时候,我和父亲坐在下首,来客逗我:“小静啊,最近学会了什么诗呀?背来听听。”我就得乖乖站起来,一本正经地背诵: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……”席间,我还需帮忙做些跑腿侍酒的杂事。若是招待寻常客人,父亲会说:“老大,去把我最好的酒拿来。”那时候,所谓最好的酒就是瓶装酒,2块5一瓶,比同等重量的散酒要贵上1块钱,拿出来待客相当体面;若来的是至亲好友或是贵客,父亲则必会亲自捧出果酒酒坛,小心翼翼倒酒出来。金色的酒液映在白瓷碗里,像一汪蜜水,酒香夹着果香扑鼻而来,贵客们都说这是难得的佳酿。重庆人爱劝酒,“你不喝就是看不起兄弟、不给哥哥面子……”诸如此类的话是席上惯用的套路,似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由喝下多少酒来决定的。哪家摆宴时没能灌醉几个,就会显得待客不周、失了面子。我是父亲在酒桌上的杀手锏,他想劝酒了,就会吩咐我:“老大,跟XX叔敬酒。”等我双手捧着酒碗,恭敬递上,再乖乖说上几句吉祥话,少有长辈会狠心拒绝,而且还会恭维一句:“程二哥把娃娃教得恁个好!又聪明又懂事,比我屋头的强多了。”父亲酒量过人,又机巧善辨,劝酒这种事驾轻就熟,原也用不着我。这不过是另一种展现他“教子有方”的方式罢了。父亲交游广阔,朋友众多,所以三不五时我家就要做次小席。每次待客,上桌前,父亲都会告诫我:“吃饭要体面。”家中的八仙桌上,满满当当的菜,我个小手短够不到远处,心里记着父亲的话,便老老实实地只吃眼前的那两道菜。但五六岁的年纪,有时候心性还是会打败规矩。有一回,我见父亲忙于划拳,便悄悄站起来,伸长手臂,想要去夹我最喜欢的白糖酥肉。父亲察觉到了我的动作,看也不看,反手就把筷头打在我的手背上,痛得我忙缩了手回来。手背上很快就起了条红痕,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,抽抽搭搭地小声哭起来。邻座的叔叔连忙上前哄我:“莫哭莫哭,妹娃娃家哭了就不好看了。”父亲眼刀一扫,吓得我飞快眨眨眼,止住了抽泣。他这才咧嘴一笑,帮我夹起一块酥肉放进碗里,面不改色地打圆场:“娃娃不懂事,扫了大家的兴,我先自罚一杯,权当赔罪了!”接着话锋一转,打着哈哈说:“主要是这道菜做起来麻烦,平时你二嫂不肯做的。也是哥儿几个来,你二嫂才舍得下功夫。来来来,试哈你二嫂的手艺……”等送走了酒足饭饱的客人,父亲把酒坛子搬回去时,还半开玩笑地跟母亲说:“今天手艺超常发挥,把娃娃都馋哭了。”我以为事情就此过去。没想到吃完晚饭,暴风雨还是来了。“中午犯的错,下午反省了没有?”我的心重重一跳,小心说:“爸爸,我知道错了,下次再也不敢了。”“认错倒快,就是记不到!我跟你说过多少次,上席要体面,你就是这样跟我挣体面的?”“我记到的!真的,就这一回没忍住……”父亲打断了我嗫嗫喏喏的辩解,责骂劈头盖脸而来:“没忍住?!做人要懂得克制,克制知道吗?像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,当着众人的面,就像老鸹(乌鸦)颈子一样伸得鬼长!我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?女娃娃家家的,落个好吃的名声好听咩?!”我妈在一旁火上浇油:“下回看你还想不想上桌!我之前说什么,喊你在灶房屋里跟着我,你不干,非要去凑热闹。这下子遭打了哈,该,打得少了!”我委屈地哇哇大哭:“又不是我要去坐席的,是你硬喊我去的!”“你还敢顶嘴!喊你去学着为人处事还喊错了咩?难道你想跟其他屋头那些妹娃娃一样,只懂煮饭喂猪?你是我们这房的老大,在旧时候就是长女,是要支撑门庭,扶持弟妹的!你呢?只晓得哭哭啼啼,上不得台面!幸好今天来的都是村上的,丢脸不在外处,要是下回还敢这样,看我不打断你的手爪爪……”祖父见我哭得可怜,慢悠悠地劝了两句:“事情过都过了,还发作做啥子!都要睡觉了,不要把娃娃吓得半夜做噩梦。”父亲却自有一套理论:“我当时不发作,是给她留面子;下午不发作,是怕你们说我发酒疯;晚饭时不发作,是怕她伤胃气。怎么,我就那么不讲道理吗?怕她做噩梦?我看她是美梦做多了。记吃不记打,一辈子都不长记性!”当晚,正如他所说,我挂着满脸的眼泪睡着之后,梦里全是他锋利的眼神和阴沉的脸色。我妈说,那天半夜里我还在哼哼唧唧地哭。自那次以后,父亲依旧会带着我支茶待客、添饭侍酒,只是再也不会在席上给我留座了。照当地的习惯,家里如果来喝酒的客人,必要做4碟以上的下酒菜,然后是炒菜、汤菜、下饭菜,一个席面少说得有十几种花样。我家在山上,开门就是绵延的丘陵,离最近的集市也有10里路。靠山吃山,蔬菜瓜果是不缺的,缺的是做大菜的肉。如果是招待提前约好上门时间的客人,倒还可以在固定的赶场天置备些食材,如果是自诩亲近的不速之客,那真是把母亲难为得直跳脚。有一次,父亲在水库上的老战友下乡,七弯八绕地打听到了我家的位置后,就贸贸然地进了家门。父亲喜出望外,忙叠声交待:“快!准备酒菜,我要和老哥哥一醉方休!”妈妈连忙放下手中的农活,开始在厨房里忙碌。彼时家中并不宽裕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任她施展出浑身解数,也只能拼凑出七八样。最后一道回锅肉端上桌时,母亲胡乱擦了把汗,满脸的愧疚与不安:“徐大哥,真是不好意思,没整啥子菜,你今天将就吃点儿,见笑了。”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场景:父亲和他的战友在堂屋高谈阔论,推杯换盏,仿佛是酒桌英雄,拳上好汉;而母亲在烟熏火燎的灶房里忙完后,低眉顺目地扒拉着三五根素菜,几口剩饭。在我7岁的时候,没有村小了,想要继续念书,就只有去乡里的中心小学。父亲问我:“要读书吗?要的话自己走10里路哈,还都是爬坡上坎的山路,悬崖陡壁的,走不走得到?”“走得到。”他点点头:“好,给你去读书。那你读书以后想做啥子啊?”我想了想,犹豫着回答:“我不晓得。我就是不想像妈妈一样,一辈子只围着锅头灶台转。”父亲愣了愣,拍了下我的头,语气却很平和:“臭丫头!你还瞧不起你妈。她不围到锅头灶台转,你吃啥子长大?怪不得一喊你去跟着煮饭烧菜就躲懒。书要读,饭也要学着做。你妈没别的本事,但菜做得不错,你跟着学着点,不要到了别人家里什么都不会。”可惜的是,我到底没能学会我妈的手艺。因为接下来的日子,不是迁徙,就是离别。父亲打算去辽宁下煤窑,顺便躲开计生队的监管,为我添多一个弟妹。听说辽宁天寒地冻,为此,父亲在铺盖卷儿里藏了一坛广柑酒,带上了火车。“到了那边冻得受不了了,喝一口可以御寒。这个法子是老毛子传过来的,有用的很”。我们在本溪市的一个煤矿住了下来。从南方到北方,住的换成了小平房和硬梆梆的火炕,吃的不是白菜萝卜就是饺子面汤,我第一次抖着手学会了生炉子,第一次走在雪地上……什么都不一样,陌生的,贫瘠的,辛苦的,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。母亲只需要准备我们一家3口的饭食,而我只需要把自己裹得暖乎乎的去上学,父亲日出下井,日落回家,然后辅导我做功课,带我去买糖葫芦,还会用黑炭一样的脸故意吓唬我……寒冬里,我们全家人挤在炕上辗转反侧。刚开始还不太会烧炕,炕头滚烫,炕尾冰冷。我们从炕头滚到炕尾,又从炕尾滚到炕头。父亲没办法,只好把舍不得喝的广柑酒找了出来,隔水温了,化开一点酒液,分着喝了。我们果然一觉睡到了天亮。起来的时候才发现,垫在最底下的旧棉被都被烫穿了一个洞,上层的床单也被烤得发黄。母亲说我睡得小脸红扑扑的,十分香甜。从此,小饮一杯广柑酒,成了我们的睡前习惯。次年春雪微融时,带的广柑酒喝完了,我们一家也离开辽宁,重新回到了家乡。8岁生日那天,父亲送我到外婆家。等我吃完外婆煮的甜酒鸡蛋后,才发现他早就走了。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,撒开小腿跌跌撞撞地跑向来时的路。正是梅雨时节,到处都是泥泞,我不管不顾地跑到山头狂叫:“爸爸……你不要走……你回来,我乖,我听话,你不要走,我不要在外婆家……”可听到的却只有山谷的回声,布谷鸟的鸣叫。小舅来找我回去,我死死地抱住身边的大青石,一步也不肯离开。我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,哭得喉咙嘶哑,筋疲力尽,直到暮色深沉。回来后我就发了高烧。外婆说,小小年纪,真是可怜,梦里头都在哭着喊爸爸妈妈。我烧得迷迷糊糊的,睡不踏实又醒不过来。小舅胆大,喂了我一口外公酿的粮食酒,没想到一口下去,我出了一身汗,居然平静了下来。等烧退了,我哑着声音跟小舅说:“我要喝爸爸的广柑酒。”小舅开心得不行,连声说:“好好好,我这就去铜鼓坪帮你搬下来。”才过了晌午,他就把两坛子广柑酒搬到了我面前。自那天起,我每晚睡前都要用小调羹喝一勺广柑酒,方能安枕。小孩子是健忘的,我很快就适应了在外婆家的生活。外婆说,再没见过像我这么乖的孩子了。六年级的最后一学期,父母回来了,带着两岁的弟弟。小舅问我:“爸爸妈妈马上就要来接你了,你高不高兴?”“不高兴。铜鼓坪太远了,上学放学要走好久的路。”我说的是真心话。分别的久了,父母在我脑海里就像是学校里偶尔放过的电影,有画面,有声音,有情节,但遥远。那时我只会推荐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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